一開始,編輯K還不是編輯K。

 他只是個大學剛畢業,說好聽點叫新鮮人,其實不過是隻比菜還菜的菜鳥。

 和所有大學生一樣,畢業就等於失業,有退休父母和正要上大學的妹妹家計要負擔的K可沒時間失業,因此他沒有回老家而是選擇留在工作機會比較多的大都會賭一個月七千元的房租找工作。

 一開始他投了不少履歷,也面試了幾個工作,有設計本科相關的,也有出版社產業的——對了,菜鳥K從高中時期起就愛看書,什麼兒童文學、歷史名著、推理小說、奇幻小說,簡直就是有書就啃的書蟲。

 他女朋友兼同學B不止一次說他跑錯系,他應該去讀中文要不就是圖書管理——看書可以看到飽的那種——不是來學啥藝術設計,K的文筆老實說比他的色感強一百倍,他的色感則和一隻蝸牛差不多。

 自從大學時期編輯K因為某部網路當紅作品而瘋狂迷上輕小說之後,他就對編輯和作者有著無限的憧憬。

 他自認文筆不錯,但沒那個本事創作一個完整的故事,當不了作者。但編輯?那可是個不亞於作者的神聖職業、扮演作者身後的導師、第一個讀者、為作者解決所有創作問題的後盾!可以說一本書的成功除了要有一個一流的作者之外,也需要一個強大的編輯!

 這是做出一本好書的神聖使命、在千萬寫手中挖掘出明日黑鑽的伯樂!

 不能當作者的話,當編輯也可以為他所熱愛的輕小說貢獻一己之力不是嗎?

 懷抱著這樣的夢想,K很有勇無謀地在X04上投了不少出版社的履歷,其中一間就是他非常崇拜的大大所在的出版社。

 如果可以進入那間出版社工作見到大大的話,要我當到咖啡送文件端茶遞水當打雜小弟也行啊!!

 菜鳥K很沒有志氣的這樣想—--

 沒、想、到!

 二次面試的一周後,他接到錄取通知的電話了!



 報到前一天,K完全睡不著覺,整晩翻來覆去地想昨天在大大的噗浪上看到大大說這幾天終於交出故事大綱準備和編輯討論了云云,不知道去報到的時候大大會不會正好也在公司根則邊討論呢?他會不會見到大大呢?如果頂頭上司就是大大的責編的話,他是不是有一天也能跟大大近距離接觸呢?

 懷抱著毫無道理的妄想,第二天一大早,K頂著興奮過度的黑眼圈站在公司門口等待開門的同事到來——對,沒錯,他不小心提早到了一個小時。

 距離上班時間差不多還有二十分鐘,負責開門的同事準時到達,親切地問他是今天報到的新人嗎?開了門打了卡就把他帶到編輯部——前兩次面試的時候K都只待在一樓的會議室,而編輯不在二樓,所以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見到「編輯大大」們的辦公室樣子—--

 和想像中的很不一樣......但某種程度而言,還是非常的符合想象。

 有巨大透明玻璃窗的辦公室據前輩所說是總編輯辦公室,巨大真皮沙發座椅旁邊有很大的招財流水球,實在很有台灣老總辦公室的氣息。

 總編辦公室旁邊兩間小的也有透明玻璃窗,但大概是因為一望進去除了書牆就是文件牆,所以不管窗戶大或不大看起來視野都挺狹窄,那位好心帶他進來的前輩說,那是公司兩位主編的辦公室。

 外面最大間的辦公室簡稱放養籠——「原因你晚一點就會知道了。」前輩如是說——一大排一大排的隔間桌椅、狹窄的走道,前有整面參考書用書牆攔路、後有紙本原稿校對稿件堆積如山,左有公司出版品樣書倉庫佔據,至於右呢?

 當然是總編與主編大大的辦公室玻璃窗虎視眈眈啊。

 K戰戰兢兢坐在座位上,等到上班時間差不多,陸陸續續走進來的同事漸漸把座位填滿,大家經過他身邊都親切道早,菜鳥K頓覺溫馨——出版社真是個好地方,大家都友善溫和,面試的時候也說這裡的同事大家都很團結、為公司努力。同學學長講的那些什麼辦公室勾心鬥角應該不會發生在這裡吧,畢竟這裡可是出版社──是為了完成創作者夢想而存在的地方啊!

 菜鳥K就在極度完美的妄想中兀自傻笑和經過的同事道早,聽著前輩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他們討論最新上市的書的用詞真是專業,K發現自己雖然也看過同一本書也有些自己的想法但很難插入編輯們的討論。

 這就是專業啊!他真的能勝任這份工作嗎?菜鳥K突然惶恐了起來。

 沒過多久,上班時間到了,編輯部頓時陷入一片沈默,剛才還在打屁聊天啃早餐的聲音就像突然被按下靜音的電影一樣全部消失,氣氛從輕鬆幽默轉成寂靜肅殺,K突然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這時候,身後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K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沒有尖叫出生,轉頭一看,站在他身後的是個異常高瘦、戴着黑框眼鏡、褐色頭髮,眼角還有些細紋的中年男人。

 K不認識對方,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

 但中年男人已經朝他揮手,「跟我來會議室。」

 K匆匆忙忙站起來跟上去,進會議室坐下時還有些緊張。

 面前這男的不是上次面試他的女編輯也不是二次面試的老總,不過看對方這架勢,搞不好就是自己未來的上司了。

 K偷偷打量面前的男人,皺紋和白髮讓他看起來有點年紀,嘴唇抿成一條線還有有點下垂的眉角看起來有點嚴肅又帶了點苦情意味,雖然黑框眼鏡讓那張臉看起來有點書卷氣,不過K總覺得那對鏡片後面的反光有點莫測高深的感覺。

 「嗯。」男人出了個聲。

 K立刻挺直背脊坐好。

 「嗯?不用這麼緊張啦。」男人說完牽動嘴角笑笑,不過更像皮笑肉不笑的那種。K頓覺一股寒意襲上心頭──這是要人怎麼放鬆......

 「我是你試用期的指導編輯,在公司負責翻譯書系和科幻推理書系的主編,你叫我M就好。」

 啥米??!!科幻推理?他不是應徵奇幻編輯的嗎?他腦袋的邏輯線早就不知道斷掉幾百年了現在要他做推理?!K的心中交響樂團登登登演奏起命運交響曲,深深覺得不用三個月他搞不好三天就會被KO。

 不過M一眼就看穿菜鳥的想法,大概負責推理書系耳濡目染也練了不少功力。

 「不用擔心啦,公司政策新人期都要把大部份書系的東西跑過一遍,幫助熟悉,過了試用期才會依個人意向和能力固定負責業務的。」

 M說完,K鬆了口氣。但還沒完全放鬆,面前的主編大大又邪惡地微笑。

 「不過新人,給你上第一堂課──身為編輯,只有還沒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事。」

 一大疊跟K上半身長等高的科幻稿子不知道從那裡跑到主編M手中,再砰一聲放到K面前。

 「今天看完、明天交出稿件優缺點和修改分析可能性報告。」M滿臉親切和靄的笑容說:「放心,我也接受口頭報告。」

 但K覺得他聽見了副聲道──如果有膽挑戰即時地獄質詢的話。



 工作一個禮拜之後,K深刻體會到編輯這工作為什麼會高居十大爆肝行業排行榜,也深深意識到這和他以往所認知的編輯有多大不同。

 他原本以為的編輯就是看看稿子,和作者們激烈地討論故事的進展,然後對對交來稿子的錯字之類......太、簡、單、惹!

 看稿當然有,唯一的問題是堆在桌子上的待審稿件永遠只有越堆越高的份沒有越減越少的可能──菜鳥K暫時還不用面對這個關卡,不過在捧著咖啡經過走道的時候還是得萬分小心,以免左右兩邊和對面前輩的稿山倒塌來不及逃生。

 和作者們激烈地討論故事當然也有,不過和菜鳥K心中想像針對稿子有趣的地方和樂融融地交換意見完全不同,

 這完全,是、戰、爭。

 而且通常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激烈大戰,能讓一到上班時間就死寂好似十九層地獄的安靜辦公室出現聲音的五大理由中,「作者溝通」絕對排名前三。

 講電話到一半突然拔高的尖銳聲音是正常狀態,講完電話後原本的氣質美女變身暴龍摔電話罵髒話問候你全家更是屢見不鮮,而如果看到某編輯對著話筒十分鐘面色陰沉一言不發活像有人殺他全家這時最好離遠一點因為顯然某作者又拖稿遁逃搞消失去也。

 當然,K的經驗值更遠遠不到挑戰這一關的程度。

 他真正的夢魘是──校稿。

 第一次從接他後面二次校稿的前輩手中接過二校稿子,看到那滿坑滿谷滿江紅,K傻眼了。

 這......這不是快把整篇稿子都改掉了嗎?!這樣真的可以嗎?!那作者自己寫的東西到底在哪裡?!

 K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只化作一句怯怯的詢問,「有......有要改這麼多喔......」

 二校前輩揮揮手,「其實改多少看個人啦,每個人標準不同有鬆有緊,大多數人一開始都不知道要改什麼──不過你看這個詞的用法其實不適合這個場景,另外這個作者有亂用語助詞的習慣,所以這個啊呀哇呢看到五個刪兩個就對了,還有成語太冷僻的讀者根本看不懂要換掉,再來這個線索跟前面的部份根本矛盾,這個人的左手上一章才剛骨折這一章就可以拿球棒砸人根本不合理,另外警察出勤的程序根本不是這樣這個誇張得太過份說是戲劇效果也沒人信......」

 K愣愣聽著前輩從第一頁講到最後一頁,等毛病挑完一輪,牆壁上時鐘最粗那根指針也默默往前移動了兩個數字。

 他太小看校稿了!!這根本就是動手術!!這根本就是把稿子當小孩從第一個字拉拔到最後一個字!

 最後,前輩語重心長對他說:「菜鳥,能做到幾乎不用改的好稿子是可遇不可求的,在這之前你皮就繃緊點吧。」

 於是,K自此加入了校稿時洋洋灑灑寫完三根0.3筆芯、偶爾神經線斷裂兼腦充血的暴走俱樂部。

 不過K一直有一個疑問──為什麼這麼多需要編輯校正錯字、錯誤用語、邏輯矛盾甚至還到人物性格OOC需要編輯大段刪改的稿子公司還是簽下來?這些問題不是作者應該自己注意的問題嗎?

 有一天中午,K忍不住問一起吃飯的前輩這個問題。

 前輩們彼此看看,最後會心一笑。

 他的二校前輩語重心長地拍拍K的肩。「這就是一分錢一分貨啊。」

 K仔細思考了三秒鐘,雖然很不想,但他很遺憾地承認,「......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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