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一個年假回來，老實說K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休息到，總之他還是拖著一想到開始上班就疲累的身體乖乖打卡進辦公室。
不過一進辦公室他就發覺有奇怪的地方。
「嗯？F呢？怎麼沒看到他？」小黑屋裡散發黑氣的人少了一個，明顯怨氣濃度降低不少，K忍不住問旁邊正在發送自家做的小點心給同事們的Y前輩。
「你不知道嗎？」Q說：「他轉作外編了啊，不在公司了喔。」
「啥米？！」K一口麻糬沒吞下去差點噎住，咳了好幾聲才終於能說話，「他怎麼會......」
Y和Q面面相覷一下，光看他們的表情，K就知道一定有什麼不方便說的事。
「嗯，聽說是因為薪水關係，你也知道F他家很困難，原本打算換工作，但後來總編爺留他的樣子。」Q說。但明顯語帶保留。
「不過現在還是有在接公司的外包案所以你還事能看到他啦。」Y豪爽拍著K的肩，想用打哈哈把這件事帶過。
K也很識相不再追問，反正......中午的時候他可以再問Y嘛。
話說說人人到，K才到一樓跟美編討論個設計稿，就剛好看到走進大門的F。
「好久不見。」F看到K，很高興的打招呼。
「好久不見，F。」K看著對方。辭職之後的F明顯臉色紅潤、人也胖了一圈，看起來不像之前那副營養不良的遊魂樣，而且笑容也變開朗了，雖然可惜公司失去這個好同伴──不是他在說，F的知識和能力真的是超廣的，他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地方能跟這位前輩學習──但是看到F明顯變得快樂不少的情況，他也很高興。
反正雖然不是同事了還可以當朋友。
兩人寒喧一下，F就上二樓說要找M和總編爺談接下來的外包翻譯工作，K則繼續和美編討論工作。
他沒想到真相可以來的時間這麼快。
快到中午，K上樓拿錢包準備去吃飯，正好遇到從M辦公室走出來的F和Y，兩人正說要去公司附近的某間日式料理店吃飯。
F看到K，突然叫住他。「要不要一起去？」
K當然點頭，「好啊。」
三人離開公司走進店裡，因為圈圈出版社的放飯時間比一般公司晚半小時，所以現在店裡幾乎沒有人，他們挑了個隱密的角落坐下點了餐，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來。
一開始還是無關痛癢的生活話題，最後還是免不了轉向工作。
「所以M老大還有幫你介紹工作？」Y問。
F點頭，「之前透過M轉介幾次翻譯，現在因為我有時間了，所以春節的時候M就直接介紹我和那間版權經紀公司的人聯絡，現在是直接跟他們那邊接翻譯。」
「M老大之前有幫你介紹？」K訝異，他不知道還有這件事。
F看著他笑笑，「你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耶。」
「你不知道M老大人脈超廣的嗎？」Y一邊咬著筷子一邊說：。「他在進公司之前在別間以翻譯為大宗的出版社幹了六年，進我們公司之後又做了十年，今年應該是第十二年了吧？加一加他進編輯這行也快二十年了，認識國內外很多出版社和版權經紀人，聽說國外出版社也有他的人脈。」
「哇！M老大這麼行喔！」K傻眼。
「你不知道他是我英文系的學長？而且他研究所是出國讀到碩士的，他的語言能力大概比我還強吧。」F又丟一個雷彈出來。
「他不是有博士學位？」Y問。
「那好像是後來自學的？我聽說他博士學位是在有工作的情況下拿到的。」F說。
「他不是當那部奇幻神作《時間之塔》的翻譯的時候就在讀博士學位？譯者後記有提到啊？所以是那時候？」
「大概吧，他在這方面很少主動提我也沒問。」
Y和F在那邊你一言我一語，K倒是聽得目瞪口呆，「M老大這麼厲害，那他為什麼還要待在圈圈出版社啊？」
雖然圈圈出版設在同類型的出版社中算翹楚，不過在整體出版業來說只能算中間的，有時候這名字拿出去別人都不一定知道這間出版社的名字。
兩人都被這位菜鳥同事直白的話說得一愣，F忍不住苦笑，「你說話還真直耶，K。」
「我只知道他是被我們總編爺高薪挖角過來的，他是圈圈出版社創立初期那一代的人了。」Y說。
「所以是革命情誼嘍？」K問。
Y和F對看一眼。「也許是吧。」F的聲音有些惆悵又有些諷刺，「如果不是因為還有這層關係M大概早就走了，他很念舊的。」
K聽著，想起之前有一次M告訴自己他也想過要離職的事情，心中百味雜陳。
「對啊，要不然M老大那薪水，十年前還能說高，十年後都沒漲......哼哼哼。」Y冷笑幾聲。
K的八卦心馬上上來。「誒，所以你們知道M老大薪水多少喔？」薪水這話題在公司裡是有規定不準討論的，所以K雖然好奇，但也不敢主動問別人的薪水。
可是......既然Y都自己先提了......
「我是不知道確切數字啦，但應該沒有破十萬？」Y說。
「我知道的狀況是沒有，應該還低不少。」F邊吃他的烏龍麵邊說，然後筷子一揮，指著K，「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我的薪水，我為公司辛辛苦苦幹了快八年，薪水也才四萬八，還不到五萬喔，扣掉勞健保就更少了。」
「真假？！你才四萬八？」意外的是K沒出聲，反倒是Y說話了。「我今年加薪後剛滿三萬五耶！我的年資，我想想，四年吧？」
說完，兩個前輩有志一同地轉向K。
K只好弱弱地報上數字，「我才剛滿一年啦，所以兩萬六也算正常吧......」
「這年頭啊，人的腦汁真的不用錢啊。」Y搖頭。
K除了在心裡同意之外不作他想。先不說他和Y，光是F，一個組長的位置，而且還為公司加班操勞到這地步，八年功勞苦勞，一個月竟然薪水還不到五萬，實在讓人覺得沒錢途......都到這地步了還做得下去，可見F之前是有多愛這份工作。
如果沒有熱情，是絕對撐不下去的。但再多熱情也有向現實妥協的時候。
K悲哀的想。
但F很快又有活力起來。
「不過現在我覺得好多了。」他說：「不用上班、時間可以自由安排，對我而言也比較好照顧家裡。」
「對嘛，你的專長就是翻譯啊。」Y點點頭，「所以你現在回台東老家了？」
「嗯，因為要照顧老爸老媽，我現在主要還是跟公司簽外聘合約，主要以翻譯和校稿領公司薪水為主，時間照排薪水也比照，不過因為可以自由調整工作時間，空閒時間我還可以再多接幾本其他翻譯，這樣收入支撐家裡就很夠了。」F開心的說，看樣子他是真的過得很自由，「而且我還有時間去看其他書呢，好久沒感覺這麼充實了。」
「這種方式真的很適合你。」Y感慨地說。
K也說：「對啊，整個人都有精神起來了。」
F摸著頭傻笑，繼續吃他的麵。
K對這情況也覺得放心和開心。看來，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的，他這個小菜鳥也該好好努力了！
之後他們互相交換了聯絡方式和FB帳號，K和Y就向F道別回公司。
聊了一個中午，K的心情好了不少，開完書展檢討會之後接到新的工作他也難得的沒有用已死的眼神看著那份稿子──當然，只是一開始。
這次K接到的是一個叫「荷子」的新人稿子，她的寫稿速度似乎頗快，K在確認作品集的時候發現她不到四個月就出了五本書──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她有多積稿的關係。
現在K手上有她的三本稿子，據說是系列作，他三本要接連校完。看來這段時間他得好好跟荷子培養感情了。
抱著這個心態，K翻開了稿子開始校稿。
但校正完第一章，K卻覺得有些奇怪。
這筆法......怎麼看，都像是男生寫的。但荷子這個作者明顯是女人。
雖然現在男女生的寫作風格已經不會有太明顯的差異，不過如果是特別有性別意識的作者還是看得出來，有些情節女生就是不會寫，而有些字詞用法男生就是不會去用。只要你校過夠多的稿子、看過夠多的書，通常都能夠分辨得出來，這不是作者刻意想要改變就改變得了的。
這本稿子，K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是男生寫的，而且這個作者的大男人主觀意識很強，這劇情絕對不是女生會安排的。
K腦中冒出一個想法──「組稿」。
他曾聽Y和M說過，大陸那邊的作者有一種情況。因為以大陸那邊的物價水準和生活環境，台灣這邊的稿費對他們算是中高以上的收入，雖然有點可悲，因為同樣的稿費養不活一個台灣作者，卻可以讓一個大陸作者視作條件不錯的工作。
所以，他們衍生出一個奇妙的工作室。好幾個人聚在一起，其中有只會寫字的，也就是說頂多能把故事寫順但沒創意也沒天份的人，也有可以寫出很好故事的人。能寫出很好故事的人先安排好大概的故事大綱，然後寫出一、二集，投稿給台灣的出版社，因為是高手寫的稿子自然沒問題，於是出版社簽了約，開始出書，好的情況也許道第四、五集都是原本的作者寫的，然後後面就換了一個人寫，換的那個人當然是只會寫字的小咖，用的還是同樣的筆名，也不會告知出版社書換人寫了。
而寫原本故事的人就去寫另一部小說，寫了開頭、換個筆名投給另一間。當然，寫了三、四集之後再換人，原本的人再去寫新的。
但出版社這邊完全不知道作者換了人，因為從頭到尾和他們聯絡的人都是同一個，甚至搞不好一開始聯絡上的就都不是作者本人，而是工作室裡一個專門對外聯絡的負責人。出版社只會以為這個作者失常，寫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給建議希望稿子能回到原來的水準──當然不可能，因為作者都換了人。
最後只好草草收掉故事，要求作者再寫新稿。這時你又會看到一份開頭很棒的稿子，於是再和該作者簽約。
就這樣，出版社得到只有前幾集好看，後面無例外絕對會爛尾且銷量下滑的稿子。而工作室得到好幾個影分身、穿梭在各出版社之間打遊擊拿稿費，養活工作室一票作者的機會。
K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的時候差點沒傻眼，沒想到竟然能有人罷這種集團創作方式變成這樣的賺錢機器。
他不反對集團創作，因為那也是團體的效力，是由擅長某部份工作的人把該部份做好，集合大家的專長完成一部作品。
但像這種工作室作法卻只是為了打造分身來賺錢，完全不管作品的死活，更別說這會對編輯造成多大的困擾了。
看到這個荷子的稿子，K第一個想法就是──他終於遇上傳說中的組稿了嗎？
可是不對啊？有這種狀況應該審稿就會發現吧，怎麼會跑到他手上？
K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不是那個試用期剛過傻傻呆呆笨笨遇到問題就亂七八糟問人的小菜鳥了，他好歹也已經經歷過好幾次風浪晉升到中級菜鳥了。
於是，K絕定自己去找答案。
他到庫存書區找出荷子之前出的書，抱回座位花了三個小時大略翻過一下，這一翻，他就發覺更不對勁的事情。
這個作者的第三本稿子......不是他以前審過的一本單行本嗎？
那時候K提了一些修改意見，想說這本稿子只要小修就可以過了，但之後他就沒再追蹤那本稿子的進度，也不知道同一位作者之後是否有再來稿......但，他可以肯定該作者絕對不是荷子。
抱著Double check的想法，K還特地去庫存原稿區把那本稿子給挖出來，動靜大到路過的G還探頭進來問他到底在找什麼。
總之，經過幾次核查，K確定那本稿子絕對不是荷子寫的。但為什麼會被放在這個作者的名下出書，甚至還連後記都有？
K不知道。但他也只把這事放在心裡，並未對外聲張。
